成灰烬。
父王苦心孤诣披上的仁德之衣,怎偏偏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被焚去了呢。
华衣被焚去,审判之火却愈发滚炽。
京畿这方铁桶,已然化作了熔炉,铁水滚滚,熔去圣人骨皮,现出恶鬼本相。
有年迈的李家宗室长者出面,为求真相,提议彻查这桩桩罪名,决不错冤新帝。
李隐闻言,终于有了反应。
他没有理会,只无声笑了一下,像是听到十分可笑的笑话。
彻查他?
彻查帝王?
需要被彻查的帝王,还做得成帝王吗?
在褚晦开口的那一刻,在百官向他投来质疑目光的那一刻,他今日便注定不能再全身而退了。
褚晦胆敢如此孤注一掷必然还有其它安排……辩驳无用更无意义,这个时候,他再要那层外衣,只会愚蠢地绊住自己。
他的确愚蠢,他蠢在太过贪心。
这些年来,他品尝了太多扮演仁德的好处,从阿尚那里,从下僚仆从那里,从每个接触的人那里,之后再到文臣武将黎民百姓……扮演一个仁德的人,好处实在是太多了。
他沉浸其中太久,是他迷障了。
他想得到更多仁名,他想到太宗皇帝也曾重用那位被他杀死的兄长的旧属官员……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效仿。
他需要得到那些人的认可臣服,于是他百般礼待请回了褚晦,他自认为可以掌控对方,无论是人性所求还是利益安危,他自认为已考虑得面面俱到了。
但他竟然被骗了,被算计了。
他所看重的、欲为己所用的褚晦的德高望重,一呼百应……此时成为了刺向他的刀刃。
满极招损,是他太过追逐完满,反而遭到了反噬。
这反噬太重了,重到让他必须要以另一副面目来面对世人了。
他本想做仁德的君王,可惜如今看来,他似乎只能做一位称职的暴君了。
不敢言公道,作甚世间人
在那之前,他有最后一个问题。
李隐看着那几乎是在求死的老人,开口,问:“敢问太傅,今日是为何人立于此处?”
“为天下真相公道!”褚太傅端正抬手,向天一揖:“幸得天佑,我朝圣册女帝尚在人世!不日便将率兵入京,讨伐叛国逆贼李隐!”
四下震动。
李隐了然一笑:“原来如此。”
他便说,褚晦不可能知晓李岁宁折返的消息,原来对方手中的依仗乃是明后,明后还没死。
这不单单只是一场简单的揭发之局。
先由褚晦为马前卒,毁去他的声名,败去他的人心。再由明后为傀儡,削去他的正统,伐去他的兵势。
真是好计谋……他算计至今,竟也有落入他人算计中的一日。
可是,他实在不懂……
有一瞬间,李隐眼底涌动着不甘的费解。
至此他已经很清楚,褚晦即便是扯着女帝这张大旗,但归根结底,对方今日赴死,是在为李岁宁谋事铺路。
若他没猜错的话,不日“扶持”明后入京讨伐他的人,将会是淮南道之师以及常阔。
喻增,玉屑……他们的出现,足以说明这背后参与布局者的人数十分可观。
他们都不怕死,不怕死的人常有,前剑南道节度使也曾听从他的差遣前来京师赴死,但那是他恩威并济之下的结果,他允诺对方会将剑南道的兵权交到其子手中,他告诉对方,为大业而计不得已为之……
归根结底,这世间所有的付出与牺牲皆因背后有生死利益操纵,这就是人性。
可是……褚晦他们图的又是什么?
在这件事情里,让人无法理解的是,他们竟然都在自发地为一个生死未卜者铺路……
这场布局务必需要事先部署,而在此之前,谁也无法预知李岁宁究竟有没有命从北狄归来……可是,这些人却仍旧井然有序,有条不紊,冷静周全,甚至以自身性命,自发地为她布下了这样一场伐敌之局!
就为了一个连是否能活着回来都难以保证的人,便不管不顾地赴死……
这样缜密的布局,这样立不住脚的动机……如此矛盾,矛盾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。
此等脱离人性常理之举,站在理智的角度上,根本无法事先去预测分辨……因此,眼前这场变故,在李隐看来是极其荒谬的。
他觉得自己被一群疯子算计了。
他并非输在不够谨慎,他只是实在没有想到,那些看似缜密理智之人,竟是一群彻头彻尾不要命无所图的疯子。
他好像也有些疯了,看着这样的褚晦……他竟不受控制地又想到了那个荒谬的可能。
李隐压抑着内心不甘的荒谬怒气,他慢慢抬首,看向头顶那轮刺目的三月春阳,灿然日光也无法刺透其眼底幽暗。
他声音平缓,问身侧的内侍:“吉时是不是就要到了——”